他的海，海的他
他是属于这片海的。
（一）
直至离开，我也始终不知道他的职业。或许他是一名救生员，因为他总是第一个发现落水的人并二话不说地跳进海里。或许他是一名清洁工，每天夕阳，他披着一身金黄色的薄光，细心地把沙滩上游客留下的垃圾一点一点拾进袋子。或许他只是海边的一家小招待所的老板，他的店子很简单，一块牌子，一张结账用的桌子，以及上二楼房间的楼梯，已是全部的摆设。店里弥漫着一股海的味道，他经常打扫，总是干干净净，那股味道却始终未散，宛若一个贤惠的妻子静静地替他守着家。或许，他只是一个孤独的人，一个人守着店，一个人躺在沙滩上，一个人吃饭，孤单得就像一棵树。
我并不看好他，尽管他就下了落水的我——正是因为就下了落水的我，才会让我真实地看到他毫不犹豫接下另一位落水被救的人的大礼——那礼抵得上他几年的收入。他只有一句淡淡地“谢谢”，便再无多话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。原来他是这种人！他救人原来是为了钱！气氛的我已全然忘了母亲要我好好谢谢他的嘱咐，转身就走。
威海的海有一股摄人心魂的美，它的蓝毫无杂质，极致地干净，就像刚从洗衣机里晾出来的白衬衫。天空仿佛就是这海里洗出来的。海浪永远都是那么温柔，一下一下，轻轻地抚摸着沙滩。沙滩上全是细沙，不掺进任何一点刺痛的东西。我喜欢光着脚丫在沙滩上大喇喇地踩来踩去，留下一串串柔和的脚印。沙子像两只温暖的大手包裹着我的小脚丫，有时会调皮地挠我的脚窝，让我的心都笑了。走累了，便躺在沙滩上，感受风像一位亲密的爱人亲吻着我的脸，我的发。于是，一天变这么过去了。
他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海。他的皮肤已被阳光晒得黝黑。或许他在这里待了五年，十年，或许更久。他已染上一股海的气质，宁静而广阔，每天就这么淡淡地过，不喜，也不怒。这是一条并不富裕的小街，若他到更繁华的地方去，也许会过上更好的生活。为什么不呢？天天面对着海，犹如在教堂里仰望着至高无上的神，如此诚挚和尊敬。
我终于忍不住很别扭地问了出来：“海对你来说，有很重要的意义吗？”
他点点头。“它是我的家。”他说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海是最宽容的，它愿意给每一个绝望的人一份救赎。让他有机会重新、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（二）
夏天真的来了。
招待所的风扇坏了。黑夜里，闷热的空气在身上像虫子一样爬来爬去。我于是便放弃了继续睡觉的念头，悄然走出房间。
路上没有街灯，海便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，什么也看不清。感觉得到夜将海与天融为了一体，海浪哗哗缓慢地打着节拍。四周没有一个人。夜是死了一般。
忽然，我发现不远处，有一家的灯还是亮着的。在一片混沌之中，它的光如一盏指引方向的塔灯，散发出昏黄的笑容。
是他的店。
海风似乎在催促着我，我于是快步走了过去。
走近店，我听见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，像一朵刚出世的莲，绽放在这寂静的夜。那哭夹杂着另一个世界的语言，夹杂着对来到这个世界的欣喜，仿若一道准备划破黑暗的曙光，那崭新的、纯净的身影让我微微震撼了。我走进店里，小小的店里一片忙乱，医生满头大汗地收拾工具，有的人微笑着贺喜，有的人围着那可爱的小生命不停地左抱抱，右抱抱。还未完全睁开眼，就已被无数双溢满爱的眼睛温柔地爱抚着——多么美丽的小生命！
转眼，就看见他，静静坐在一旁，注视着这一切，嘴角挂着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，露出他整齐的牙齿。
我走过去，坐在他身旁。
“多好。”他说，“又是一个新的生命。”
我望着那轻轻抱着婴儿、嘴角几乎把眼睛挤成一条缝的年轻男人的脸，他一定还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巨大喜悦之中，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婴儿，仿佛在保护一件最珍稀的艺术品。
“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，就是这样被呵护着，注视着，疼爱着。”我说，“如果那时候会有记忆的话，这一定是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。”
他没有说话。年轻男人注意到了他，于是千恩万谢地走过来，一个厚厚的红包塞进了他的手里。
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，“不用。”他说，“恭喜你。”
（三）
他向我讲述了一个简短而曲折的故事。
一个小男孩，他出生的时候母亲就死了，父亲也不久而逝。他因为受不了孤儿院里的排挤，逃了出来。奄奄一息的他被一家招待所的主人收养，主人在他１６岁时也病逝，将招待所留给了他。
“那时候我想过死，想过未来一百种可能。”他说，“唯独没有想过好好活下去。”
他跳过海，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跳下去。在陷入昏迷的那一刹那，他后悔了。这算什么？他还年轻，还什么都没有做，就这么消失在人世间，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他，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他的死而感到悲伤。地球照样会转，世界上他的一切总有一天会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就像从来就没有他这个人，从来就都没有他存在过。他不甘心，所以他后悔了，但他已经跳进了海里。
于是，海救了他一命，他被海冲到了这里。
原先店子的主人无儿无女，终生以海为伴。在海边出生，在海边发现了他，在海边死去。“海是最宽容的，它愿意陪伴着每一个孤独的人，给他一个家。”
“我并不会像以前的`店主一样，我会有我的妻子，我的儿女，我会比自己的生命更疼爱他们。等他们长大了，我会待他们来海边，告诉他们，大海，就是咱们的一个亲人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会接受被你救的人的礼物？而这次你是你应得的，你为什么不接？”我终于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。
“弄半天你故意不理我是因为这个。”他笑了。
我有些脸红，他自顾自地说下去，“所有的东西我都给了比我更需要的人。我只是想让他们忘记。”
“忘记这总会心有余悸的死里逃生。若我不接，我这总还有一份人情。人总是记着欠着的东西。”
“忘记过去的一切，就如刚出生的婴儿一样，未来依然充满期待。”
“所以说。”他眼角流出日出的光辉，“海是最宽容的，你看它告诉了我这么多。”
海浪轻轻搅碎了一池金色，一轮美丽的太阳镶着柔和的光，划开了黑夜，踏破了晨曦，点亮天穹中那盏湛蓝的灯。温暖轻轻拍打着脸颊，晨风扰乱了发丝。我不禁想起那一句“天涯共此时”。这世上，会有多少人一样，黑暗过去，天已是放晴。
“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？”我问。
“我想让我珍惜的人拥有我来不及拥有的东西。”他说，“那个叫海子的诗人有一句诗吧，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。”
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。
太阳不知何时已悬挂在天空中。新的一天，已经到来。
（四）
后来，弹钢琴时，弹到德彪西的《月光》，我便想起了他。
老师说这首曲子是一副很美很孤独的画面。寂静的夜里，一位白衣女子翩翩起舞，月光像水帘一般滴落在她的发上，肩上，像一件几乎要化掉了的薄纱。
我想起那个记忆犹深的夜晚，没有明月，只有轻轻的海声与我们做伴。
但我并没有感觉孤独，因为我相信，海是最宽容的，它愿意在所有人的心里点亮一盏灯，即使在黑夜，也能勇敢地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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