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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花椒的日散文

时间:2021-01-06 14:14:49 散文杂文 我要投稿

摘花椒的日散文

  一大早,父亲就打来电话,但只响了一声。他怕打扰我,又怕我不接。对于从来晚睡赶稿的人来说,这个时段永远酣梦中,有种被惊醒后的恼怒。这一个假期,似乎什么也没做,似乎又忙忙碌碌,毛病惯了不少,最明显的就是晚睡晚起。我眯着眼,伸手拿过手机看了看,六点半,看一眼手机,翻过身继续睡。

摘花椒的日散文

  不知怎么在老家,在老院子里。夕阳西下,一家人拿着镰刀准备去割麦子。我们都穿着裙子,戴着草帽,用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生怕晒黑了皮肤。对于十五六的少女们来说,没有比黑胖丑更恐怖的事了。父母在前面快步走,我们在后面磨磨蹭蹭。经过杜家老坟地时,看见外爷、爷爷躺在相隔不远的麦浪中,两座坟堆,被金子般的阳光和麦子裹得像两只金黄色馒头。我和大妹互相看了一眼,紧走几步,飞快走过他们住的“地方”。外爷的坟堆似乎更高更大,大约是他本来就高大的缘故吧。爷爷的小一些,也矮,他干瘦精干,占不了多少尺寸,一如生前。大块麦田里,只有这两块地方上长着更多杂草和稗子,几颗白色的孝花花在坟地边摇晃,像崭新的金色衣服上的两块绿补丁。她忽然赶上来,惊恐地拉拉我衣袖,姐姐,他们在那一世会说话吗?会借个盐儿醋的吗?

  我没回答,恐惧同样折磨着脆弱的神经。我几乎跑起来,怎么会不说话呢?活着的时候,大半辈子都墙连着墙住,如今去了那个地方,应该是腾云驾雾、飘忽不定、东走西游的,反正也不干活不做任何事情,那么多的日子怎么打发,还不互相说说话,互相看看这一世里共同的子孙辈都在做啥?但也说不准。他们生前就好像说话不多,各自在各自的院子里忙活,听着各自的儿女对彼此及各种琐事的评价。我这么想着,一阵风从南面吹过来,大田里麦子一起摇摆,沉甸甸的头要弯到地上去。母亲喊,快点走,今天要割完这一块地。心下一急,就醒了过来。

  终于睡醒了,爬起来,回电话。父亲在那端高声说,今天过来吃饭。豆儿回来了。真想娃娃。我炖了羊肉。花椒也到摘的时候了。接着挂了电话。他一贯如此,短句高声,毫不拖泥带水,说完自己的话就挂了。我们已习惯了这样的方式。梳洗罢,换衣服,准备东西,电话响了,他又打过来,啥都不要买,我都买好了。东西太多了,也吃不完。

  和小妹外甥四人到家属院时,已是十一点多了。大门开得很大,院里一如既往一尘不染。几十盆花草在汪洋恣睢,几大盆水清澈见底,几把小椅子摆放地整整齐齐。杏树樱桃树依偎一起窃窃私语,兰草菊花各自清高互不理睬。南房子里,热气腾腾,炉子上炖着一锅羊肉。女儿叫声,爷爷。父亲马上从屋里小跑着迎出来,笑得满脸皱纹颤抖。

  瘦多了,白多了,乖多了。他边亲热说话边手忙脚乱地取东西,孙女跟在后面拦挡。我走进小房子,换下衣服,准备做饭。父亲赶过来,你们坐下,我给咱做。今天一天都在这里,好好吃顿饭。我说,下午还有事。他忙低声,有事再说。现在咱们先准备吃饭,行吗?几十年来,我从没听他用这样口气说过话,他一贯强势,铿锵有力,命令式,什么时候,开始用讨好的语调说话了呢?

  他从大屋走到小屋,在院里跑前跑后,一刻也不停顿。切了一大堆西瓜,洗了几串葡萄,又拿出几罐啤酒,还用勺子挖去哈密瓜的籽。烧鸡熟鸭牛肉,总之摆了一大堆。又说要出去买点东西,我们低头吃东西,等发现,他已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了。破旧的自行车驮着弯腰驼背的他,慢腾腾走远了。

  我和妹妹起身做菜。灶房里,一切都干净整洁,井然有序,这辈子,他对这两个词身体力行,诠释得很到位。七十岁的人了,依然在力所能及范围内,一以贯之地坚持自己的标准。倒是我们几个儿女,在细致节俭过日子上,都不如他。

  环顾厨房四周,锅碗瓢盆,一应俱全。他似乎总是爱置办东西。从小到大,家里总是第一个用上各种新潮电器的,包括厨房用具。我揭开报纸盖着的菜盘,几个扁馒头,干瘪坚硬;一碟炸辣椒,红油汪汪,上面撒了太多的盐;平日里大概这就是他的主食了。是不是老了的人,都节俭用度,都舍不得吃穿,任凭劝说多次也不顶用。一排腌菜罐上面,米袋子挺直身子,面袋子低头弯腰。平日里他爱吃面,多吃面条。记得有一次他不经意地说,米饭塞牙,我牙不行了。爱吃也吃不了了。假牙,老花镜,健忘,特大声的手机铃声,是他忠实的伴侣,比儿女陪伴他的`时候多得多。

  他回来时,我们已做好了饭菜。他高兴极了,咱们慢慢吃完饭,休息好了再摘花椒。今天是个采摘的日子。孩子们跟着大声说笑,大花小花也笑弯了腰,就连井水也欢腾着扑出来,享受这院子里久违的欢乐。这么多年,总是一个人呆着,他一定很寂寞很难过,但也不说出来,只说习惯了这样。

  摆好桌子吃饭,他比所有人都高兴。连连说多么想豆儿想宁宝宝。我翻开手机,递过去宁宝宝最近的照片,他看了很久,乖的很。然后又看了一眼,你妈最近长胖了,好看的。哎,你妈妈要是过几年回来多好啊!然后眼眶红了,低头吃饭,我们都埋头吃饭,谁都不说话。

  我知道他心里记挂着母亲,记挂着孙子。但他为人处世的风格,的确有时偏激。倔强,偏执,情绪化,个性自我的情感处置,大起大落的表现方式,终究还是让亲人们寒了心。母亲一贯精明刚强,老了老了受了很多委屈,自然难消积怨,他们之间真是水火,此消彼灭,互相抵制,近十年的风风雨雨,一步路走出去,再也回不了头了。

  对于以前的所作所为,除了极力掩饰,其实,他很后悔,是真真切切地后悔了。但事到如今,又能怎么办呢?当年他像个赌气的孩子,一门心思要离开相濡以沫了几十年的家。母亲一气之下,远走京城,躲进弟弟家,从此远离了旧日的生活。大西北的老家,于她是耻辱是羞愧是怨恨是遗憾,她再也不愿踏上这片伤心地,任人们指点说笑了。他和他制造的一切戏剧化事端,精心构建的故事情节,越来越远离了她的视线,淡化了她的心绪。他后来才发现还要面临很多新矛盾,很悔恨但也于事无补。他们,遥遥相望,又彼此怨恨,像两只大树上的老鸟,各自守着自己的老窝,生怕丢了这个就会没着落,只好在彼此猜疑埋怨又彼此牵挂心疼中过着一天又一天。

  吃完饭,阳光正烈,人已疲倦,我们马上抢最阴凉的地方休息。大房清爽宜人,但很多年没住人。他跑进来,打开大玻璃窗,又抱来毛毯薄被子,一遍遍嘱咐安顿,小心热感冒,小心着凉。待我们躺下,一个人又在院子里唠唠叨叨,今天真是个好日子,好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。睡吧,睡起来再摘花椒。朦胧中,锅碗一齐响动,似乎他在洗锅洗碗,我想爬起来,但又疲倦极了,一会儿就睡着了。

  又是在老家(为什么总是在老家呢?)。一大家人全在,六个孩子,两个大人,好像还有我老公和豆儿。那是最鼎盛之时吧,家旺人多,有老有小,全聚集在院里。到处是装满麦子的麻包,几十个,游兵散勇般懒洋洋。大小西瓜从架子车上滚下,圆滚滚的绿疙瘩,四处乱跑。母亲拿出小方桌,先认真地切下一大片瓜头,顺便拿起来擦擦菜刀,然后才咔嚓一声,红瓤黑仔的西瓜顿时变成一大排,等待检阅。父亲坐在凳子上,低头抽烟,脸上洋溢着惬意。母亲呢,抱着我女儿,用手掐了中间最好的一大块喂她。我们围坐在四周,互相递过来递过去,边吃边说边笑。忽然,一只瓜滴溜溜滚过来,直冲向脚边,我大叫,西瓜成精了……

  醒来时,阳光斜着,从杏树边溜过去了。他蹲在大门口,高声说,锅碗已洗过了,面都活了醒着。下午咱吃羊肉面。这会已经不热了,咱们摘花椒吧。然后找出几顶帽子,拿着不知什么时的旧围巾,怕晒黑了我们。

  花椒树就在门口,铺成一把绿红相间的大伞,绿叶婆娑,红果葳蕤,黑仔露出油汪汪笑脸。我们大呼小叫,扑上去拽过来就摘。他忙说,小心刺扎,扎了可真不好受,睡到半夜都难受。我一伸手,尖刺很快扎进肉里,指头被麻地突突直跳,一粒血流出来又很快被止住,但感觉不到任何疼痛,果然有麻醉效果。这么多年,好像从来没摘过这玩意,我只是年年吃自家花椒,从来不知道摘花椒原来还这么辛苦。

  那么多果实在树上,红彤彤一片,像是碧水上飘来的红云。我慢腾腾坐在小凳上,拉过一根枝条找规律。每个枝桠上一大串,每串上有两三个饱满结实的颗粒,张大嘴笑。结仔的那头嫩绿,一掐就是一大串,但得小心翼翼躲避过尖利的刺。采摘的感觉如此令人陶醉啊,即使被扎得跳,也不停下手中的活计。一会儿就摘满几小筐,汇合后倒在房门口的水泥台阶上。

  夕阳西下,他端着满当当一盆,和路过的家属院老邻居们说话,笑得像颗花椒,今天娃娃们都回来了,一起摘了算了。这东西好吃是好吃,摘起来也不容易。还是人多力量大,你看我们一会儿就摘了这么多。

  那个老婆婆头戴白帽,慈祥地笑,看你家娃娃多么攒劲撒!你咋那么命大?!他赶紧顺着说,我命大的很呢。我的第三代,可是了不得。你看我这个孙女,在韩国学习呢,学习好,性格好,人稳重,占全了。豆子连忙说,别夸了,再夸上天了。他脖子一拧,谁说的?好娃娃就在咱家。我们听了,只是笑。

  也是,人多力量大。采摘的过程尽管有点艰难,但是很快就完成了任务。一片片红云被摘下来,一盆盆花椒端进去,树上很快只剩下绿莹莹的枝条。点缀其间的几颗小花椒,被淹没在庞大的绿色中,倒愈发显得俊俏了。他坐在一边抽烟,笑眯眯说这说那,说起家里很多往事,邻居,亲戚,外婆,还有当年笑话过他的人,但全然没有以前的偏激和一棍子打死,都很客观。我悄悄听着,看着他完全花白了的头发,心里一阵酸楚。

  洗完手,指头一阵阵抽搐,被扎的刺眼开始隐隐作痛。他说,这里有清凉油,抹上会好很多。每年,我摘花椒,手上胳膊上被扎了,都会难受很多天,只有抹上清凉油才能稍微好些。明年你们不要摘了,看着我摘就行。只要你们在,干啥都高兴,一会儿就干完了。这些年,我一个人,得几天摘,有时真愁呢。

  又是吃饭时分,端起一大碗羊肉面,看着孩子们吸溜吸溜大口吃,他高兴极了。这才是家啊,有人吃饭,有娃娃吵闹,你们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了。我们大呼小叫,端着碗东躲西藏,怕他夹菜夹肉。他和小姑一样,总是喜欢将自己爱吃的饭菜填满每个人的碗。

  阳光慢慢退出小院,暮色燃起了黑色幔帐,大家围坐在桌前看相册。翻开那些尘封的岁月,居然发现他存着那么多老照片。那是一个漫长的记忆之河。他,连同母亲的青春,中年以及老年,像一条溪水缓缓流过。我第一次发现,他居然和弟弟在外貌是如此相像,在神态上如此相合,真不愧是父子。也第一次发现,他居然还有那么白胖的时候,也有那么潇洒俊朗的时候。

  很多张照片上,母亲和他紧紧靠在一起,神情欢愉,微笑颜开,像两颗挺拔的白杨树,朝气蓬勃,枝桠张开,呵护着一群小草。我们六个,靠在一起,蒜瓣般围着他们。这些照片,我从没见过,也从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亲密无间的动作。在我印象中,他们永远是分开、互不理睬的,仿佛两颗树,平行地生长在一个围墙边。他们这辈子的争吵冷战互相伤害,我看得太多了,居然不知道他们也会有如此甜蜜的记忆,如此紧紧贴在一起的场景。或许,我们总是拿表象去曲解他们,曲解那些互相的攻击和指责,互相的厌倦和差评。在感情上,我们都没有发言权。貌似冷冰冰的外表下,怎么样的心思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。那种长在骨子里然后撕扯开的血痕斑斑,也许是另外的一种感情表达方式。

  他把孙子的几张照片整理在前面,骄傲地见人就夸。我笑着问,就看你孙子乖啊?咋不乖呢?他大声说,我的第三代……哼,谁都比不过。哎,到底是老了。我现在把自己尽量照顾好,不要给你们添乱添麻烦。我还想多活几年,看着宁宝宝上大学呢。我没有了,这些照片就是你们的念想……

  我顿时笑不出来了。

  夜深了,孩子们嚷嚷要回家。他把所有摘下来的花椒装进塑料袋,一家一大包,坚持送到门口,又说送到酒厂路出去。空旷的路上,孩子们挽着手在前面走,说说笑笑。我们爷几个在后面,边走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。我回头看看家属院,花椒树被摘完了果实,秃光光地,在朦胧月色下,老态龙钟地站着。多年前,这里是我们的家,我们自己的家。包括乡下的老家,这里的家属院,五小的家属楼,我们有几套房子,但是已经没了家。母亲要在的话,儿女们一周不知道要跑几趟子,或许,一天来一次。家,只有母亲在,才是真正的家。如今,这个家再也不属于我们了。

  他跟着走,自言自语,也不知说些什么,我们都不说话。到水电局仓库门口,似乎再也走不动了,你们走吧,我腿疼,也要回去了。我们赶紧说,爸爸,你回去吧。锁好门,不要晚上出来。自己照顾好自己。不要和阿姨吵架……

  他转身就走,单薄的身子,摇摇晃晃,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

  妹妹看看我,哽咽着,爸爸爸爸……

  我没有说话,摘花椒的日子,但愿多些,但愿多些……